刘太希居士着
偶读苏东坡文集,内有‘读欧公黄牛庙诗后记。’内容大略记一有趣的故事说:欧阳修和他的同年友王元珍供职于京师:王做推官,欧做翰苑校勘,有一天王说做了一梦;梦中王和欧二人同坐小船,泛游川鄂之间的三峡,经过一庙,二人入内,向神礼拜,拜时王在前,欧在后,神忽然起立答礼,并招手请欧上神位耳语,王心想欧是翰苑贵人,难道神也有附势的俗情吗?拜后出庙门,见有一马缺了一耳,这梦说过也就不以为异。不料王氏不久被调为峡州判官,欧也谪贬夷陵(即宜昌),这二位同年又在一起了,也还役有想到前时的梦兆,一天二人忽发雅兴,驾一叶扁舟溯江而上,过黄牛庙,入庙游览,则庙中一切与王梦中所见皆同,即门外石马,也是缺了一耳的。回想梦境,不胜惊异,而梦中拜神,王在前是王的官阶此县令要高些,因此觉得世间万事,好像早已有主宰安排好似的,遂作了这篇记题在欧公黄牛庙诗之后。
我又记得王阳明先生有两句诗说:‘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这是因为他四十年前做过一梦,梦到西南方的马援庙,四十年后,他谪贬到龙场,中途经过马援庙,恍惚这地方,就是他以前梦中曾到过的所在。于是他写下了诗来记载他的感想。
以前所见书本上类似此种梦兆的故事还很多,但所记载的人,有些或者是故神其说,不过欧苏和阳明,我们总不应该怀疑他们记述的真实性吧。
关于近代梦的故事,又来谈谈徐树铮。他是皖派段祺瑞的心腹,军人而兼政客,也算得是文武兼资的人物,民十四五,他去各国考察军事政治回国,先在上海南京停留,应南通张状元季直的邀请,在南通游了几天,和张氏谈得很投机,徐急于想到北平,张劝他多住些时,说北方情况混乱,不如在南通稍作流连,徐结果还是走了,不料徐去后第二天晚上,张氏梦见徐氏,面色黯淡,吟出了一首诗来,张氏记得很清楚,惊醒之后,生怕忘记,立即起床将徐所吟的诗笔记下来,那诗是这样的:‘与公生别几何时,明暗分途悔已迟,戎马书生终误我,江涛澎湃恨谁知。’张氏越看越觉得不祥,说:‘树铮必定要出事’。晨起看报,报上头条新闻,就刊出徐氏专车经过天津廊房被冯玉祥的部下枪杀的报道。这事是在张季直笔录记载的,张氏挽徐的对联,也提到这梦兆,录如下:
梦谶无端,听大江东去歌残,忽然感流不尽英雄血。
边才正亟,叹蒲海西顾事大,更何处觅得此龙虎人。
张氏此联头一句就提到了前一晚的梦兆,大江东去歌残是因为徐氏在宴会中唱了这一首歌曲,徐是对昆曲有研究的,下联‘边才’是指徐对苏俄的交涉有很好的表现。也表达了张氏为国惜才的深意。由此使人感觉得这梦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抗战时期,钱宗泽任陇海铁路局长,经常到重庆商洽军运,周俊彦任军委会经理处长,有一晚钱氏梦与周氏同坐一条船,遭遇风险,二人同时落水,惊醒之后,二人谈起来还笑说日本飞机轰炸的时候,我们两人不要同在一个防空洞避难。隔不多久,周氏病故于重庆,开悼那天,钱去吊丧,对灵常行礼以后,信步走到旁边的小厅,赫然看到厅中又有一具棺材,惊奇不已,询问之下,才知道周家购棺回来的同时,官方赠送的棺木也送到了,所以将另一具空棺放置旁厅,钱氏经此一吓,便感不适,重庆的房屋,多是依山建造,钱氏的座车停在坡下,他由周宅下玻,只觉心跳气急,走到汽车旁边,已经不支倒下,司机惶急地将他载入,送到医院时,已气绝身死,当时自然有很多亲友包括周家的人在场,无巧不巧,周家那一具空棺恰好派上了用场,为钱氏殓葬之用,这又是多么奇异的梦兆故事。
至于中国春秋左传所记载的奇梦,时代过于久远,我们不必信也不用谈他了,现在来谈谈神签这种迷信,民国元年,江西同乡王平秋,和他的哥哥王有兰,由日本归国,同客广州,他们兄弟都是同盟会份子,后来有兰曾任国会议员及江西省议会议长,平秋曾任江西民政厅长,在广州闲住无聊,一天和江西省长(南方政府所任命)谢远涵,同游曲江名胜南华寺,此寺为六祖慧能出家之所,寺内有六祖肉身像,他们是当时的新人物,东洋留学生,当然没有迷信观念,看见很多人求签,平秋用扇柄敲敲六祖的肉身像,他说枯了的骨头,不信他有何神通,谢氏说:你不妨抽一枝签试试看,平秋也就好玩地抽了一枝,不料那签文说:‘来意不诚,罚灯油三斤’,平秋说:奇怪,他还知道我来意不诚,我就姑且受罚一次,于是取出一元钱交与和尚,说是作为买香油之用,再诚心另求一枝,他在广州闲久了,不免向神祷告,想做做广东的县长,请神指示,一看所求的签上说:‘若逢冷雨秋风至,依然恢复旧生涯’,他以前曾经代理一次大埔县长,那时是夏天,心想秋天到了,或者会如神的指示,有希望了,不料秋尽冬来,毫无消息,他也以为神话不灵了,第二年春天,冷璚奉命为广东省长,冷的别号叫‘御秋’,他和冷氏原是日本同学,所以发表平秋作番禺县长,这才了然于神的指示‘冷雨秋’者是人名,而不是指时令,王有兰前年病故于台北,年八十余矣,此段故事,是他亲口说与我听,签文上二句他还记得,我就记不起来了。
还有陈布雷氏的一个求签灵验故事,这是他记载于他本人的回忆录上的当不会假,民廿二三年时期,陈氏原任浙江教育厅长,当局或许要他到南京留一个时期,适逢那时教育部长,没有适当人选,于是命陈氏暂代教育部长,但他本人身在南京,心念浙江许多事务未了,急于想辞去部务,一拖半年,屡辞不准,教育部后面就是古台城的鸡鸣寺,一夕无聊,和他的弟弟上鸡鸣寺闲游,随意在神前求一枝签,私心祷告,何时方能脱卸部务,一看签文上说:‘一径丹诏从天降,珠玉丰余满载归’,他看了啼笑皆非,觉得神和他开玩笑,他又不想发财,珠玉从何而来,想不到那年冬天,居然准他辞去部务,回浙江原任,来接他部务的人是朱家骅氏,珠玉丰余者,珠字左旁的王字原是‘说文’上的玉字,(现在查字典是在玉字部的),丰余是多余的意思,满载归者满了一年回去浙江也,计算起来,陈氏恰好代理部务一年,签上这两句话,事后看起来,明明白白说,一年以后朱氏来接后任,不过在事前总使人幻觉而已。
前两年记得畅流还载过郁达夫和王映霞的离合故事,当郁对王怀疑的时候,曾到西湖某庙去求了一支签,那签文上亦居然指出鹊巢鸠占的话,以上所述许多不可思议的怪事,都是科学无法解答的问题,我们也无意提倡迷信,总觉得天地间无法得到答案的事太多,人们的智慧究竟有限度,即如信仰宗教的人士,确定地说是有神有上帝,你叫他们拿出证据来,他们也会叫你拿证据来证明无神无上帝,这样各执一是非,始终成为悬案。譬如屈原作‘天问’,问了许多问题,都只有上帝才能答覆的,然而上帝无言,人更无能为力,罪聪明的是孔子,他明知道宇宙万物,很多是无法捉摸的,所以他只有不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说有也不武断没有,不过‘不语’而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何损于圣人乎!庄子齐物论也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为六合之外的事,玄远难知,即知之也无益于人生,故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则都与人的生活有关,所以不惜多方研究。我今天举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故事来谈,是有违圣人的意旨的,不过闲暇无聊,作为梦呓,供读者茶余酒后一笑而已。末了又想起一事,当年汉奸梁鸿志系狱数月,伏法的前一晚,梦见他颈上的一颗红痣没有了,醒后大惊,忽悟红痣者鸿志也,鸿志没命了也,立即起写遗嘱,并和狱中的难友话别,早饭一过,听见开监提人,确实是他的末日到了,束手就缚即付执行。一代汉奸,果符梦兆。
(59年11月16日出版畅流半月刊第四十二卷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