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年初,舆论界针对不明飞行物等神秘现象发动了一轮反击, 遂使此前甚嚣尘上鼓吹怪力乱神的论调销声匿迹。这使我想到,以飞碟话题为代表的另类思潮,在与我国主流社会平行存在了20多年后,终于到了正本清源的时候。这里边包含了两个因素,一个是它可能被末世论利用了,再一个是它肯定被某些邪教组织利用了。我注意到,在这轮反击中,原本存在的一些飞碟研究组织表现出了非常明确的理性态度。不错,谁也不希望自己研究的东西被别人利用;当然这种研究有没有价值再另说。
中央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令我印象深刻。针对前些时候北京、上海等城市关于“U”形不明飞行物的目击报告,通过跟踪拍摄,令人信服地证明那不过是飞机尾气在夕阳余晖中形成的一般视觉效果,并通过对一架飞机的追踪拍摄再现了这一效果。尤其令我赞赏的是,该节目只立意于解破“U”形不明飞行物之迷,而没有无限推而广之,以此来证明一切不明飞行物都是无稽之谈。这种克制的态度,我以为是一种了不起的进步;而在我们的某种传统中,上纲上线已经被证明是不少人的习惯思路,特别是在大气候顺风顺水的时候,更容易走上绝对化的单行道。
我可能错了,但你要给我申诉的机会,你要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宽松环境。这都是一个人的基本要求。但遗憾的是,历史上已经有过太多的例子,对人的这种基本要求给予无情的践踏。因此,在上述科学对伪科学或怪力乱神的反击之初,我本能地恐惧,害怕那种棍棒齐下的做法昔日重来,甚至把一个为科学正名的话题泛政治化。必须承认,再荒谬的观点下面,剔除那些别有用心的蛊惑成分,总还有一些人是抱着求知的态度,出于一种怀疑精神。他的思考方法乃至结论可能错了,我们可以帮助他纠正,但他的怀疑精神不容亵渎。没有怀疑,人类就没有进步。总不能把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
因此,我对上述电视节目所持态度万分感激。
新华社春节前发布的一条消息也让我同样感激。消息的主要内容是:我国近期出现的不明飞行物现象,与可能存在的地外文明无关。我感激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把结论限定在“近期出现的不明飞行物”上;第二,没有一概否定存在地外文明的可能性。这是一种理性的态度,与以往的说教方式完全不同。包括很多号称著名科学家的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关于是否存在地外文明的讨论那么反感,一提就火冒三丈,就说“你拿出证据来”,没证据免谈。是不是“人乃万物之灵”的观念仍统治着他们的头脑?今天,至少在保护地球生态环境方面,这种观念已经被证明是落后的。科学家是发现问题探索问题的人,而不是裁判,光等着“拿证据来”,不配叫科学家。你有权拒绝研究这个问题,但那种火冒三丈的态度让我想起《圣经》里“忌邪的上帝”,一个令人厌憎的形象。
我谈了我对上述两件事的感激。可能有人会想,这么点事就让你感激,你不会像春节晚会上的长青树主持人那样动辄泪水涟涟,最后感激而死吧?我要说,我不是一个随便胡乱感激的人,我感激的是从上述小事中看见了进步。中央电视台、新华社,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量级的媒体、它们说的话代表了什么意思,所谓“听话听音”,多少年来不是很多人都习惯于从这两家的声音中努力寻找什么弦外之音吗?我感激的是,这两家在这次反击中,表现出了求真求实并且克制的态度,而没有空喊口号甚至组织大批判。
科学,需要为自己留出余地,为了还能够向前发展。
一点余地不留的科学,不是真正的科学,而是宗教。甚至,余地留少了都会闹出笑话。20世纪初,英国科学院曾经自信满满地宣布,人类在科学理论领域的探索已经接近尾声,今后剩下的事情无非是小修小补,使它更加完善。但话音未落,没几年,两记超级大嘴巴就扇在了英国院士们的脸上,一个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个是量子物理。无独有偶,美国已故大科学家萨根前些年又在一本书里宣布,人类的科学理论探索差不多已经走到了终点,今后没什么大事可干了。可能是英国人挨的那两记耳光还在隐隐作痛,这回用不着再发明一个相对论,就已经有好多人出来反驳他。
也许还是古希腊哲学家的比喻更有道理:已知和未知,就像圆内和圆外;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发现自己无知。
科学要坚决拒绝做“忌邪的上帝”。科学可以证明哪些东西是不科学的,但永远无权因为自己是科学而关闭对某些未知领域的探索途径,更要对有些人假科学之名而企图实行的思想独裁保持足够的警惕。
这话说大了吗?容我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我在网上看见,一个留美学生,在自己的网站上讨论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谁是最伟大的科学家,该留学生是学生物的,他认为达尔文最伟大。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本无可厚非,但他在另一个话题里的意见,却让我不寒而栗。他批评一位地质学家写的关于探讨恐龙灭绝的书,是鼓吹反进化论,并且说研究恐龙灭绝应该是生物学家的领域,你一个地质学家没有资格讨论这个问题。这种学霸作风令我非常不齿。在这方面我不具备专业知识,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地质学家在地球上挖呀挖的,恐怕生物学家们都不知道到哪个地层去寻找恐龙化石,你怎么能说地质学家没有资格讨论恐龙问题呢?再说,多学科交叉是取得研究成果的最有效途径之一,你一个生物学家能包打天下吗?两位作者在《中华读书报》上撰文,建议这位留学生不要使用“文革”语言进行论战,最好抱着宽容一点的态度,但又遭到他的迎头痛斥。
论战的焦点在于达尔文进化论碰得碰不得。那位学生物的留学生是主张坚决维护不允许任何异议的。但我想说的是,你有权捍卫真理,但你无权神化真理。任何一个科学理论,都有一个不断发展不断完善的过程,人的认识也有同样一个过程;而不能容忍任何挑战、企图神化该理论的努力,实际上是一种非常不负责任的态度。从神化,到僵化,最后死掉,我们不是已经目睹了太多的例子吗?不要以为它是进化论就可以例外。
把这些事情一块儿说,是说我们需要科学,但不需要科学的卫道士。科学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悲剧。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了无理数,这使他们非常恐惧,甚至禁止任何门徒涉入这一领域的研究。有一个门徒,仅仅因为透露了这个秘密,就被从船上丢进大海喂鲨鱼了。这是科学史上的恐怖统治,比教会的火刑柱还早了近两千年。今年是布鲁诺火刑四百周年祭,我们在缅怀布鲁诺的时候,应该知道,以科学名义进行的恐怖统治同样也存在过。
科学是好东西,但它不是无条件无原则的好东西,我们应该小心翼翼地维护好这个好东西,而不使它产生负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