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伤害与转折
旷新年
从一战后巴黎和会中中国的被出卖到冷战后科索沃危机中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 轰炸,从《辛丑条约》以后列强的中国瓜分图到今天西方和李登辉的瓜分中国的方案,
一个世纪的历史似乎只不过是一个轮回。历史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不同的只是中国知识 界的反应。美国的轰炸既是对于中国20年来政治经济发展的一个考验,同时也是对于中
国20年来知识积累的一个考验。对于中国驻南使馆挨炸,中国知识界手足无措,主要的 反应是幻灭。幻灭的情绪充分暴露了中国知识界难堪的知识贫困和思想空虚。为什么是
幻灭,而不是觉醒呢?在幻灭与觉醒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幻灭是我们知识泡沫 的破灭,是外力无情地撕碎了我们的自欺,而觉醒却需要深沉的思想和知识上的准备。
对于美国的暴行,从北京到全国各地中国人民表达了强烈的抗议,这样一种自发的民间 抗议是我们多少年来从没有过的。然而,因为幻灭,我们的反应才具有这样浓厚的感伤
色彩和戏剧性。我们的抗议真实地表达了我们的愤怒,但即使较之80年前的五四运动, 它也是苍白和空虚的。五四爱国运动有新文化运动作基础,尽管五四新文化运动发展得
远不够成熟,然而这一爱国运动毕竟有科学与民主的、个性与自由的新文化作为支持, 因此,五四运动提出了“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的有力口号。然而,今天我们所提出来
的口号却是这么苍白──“抵制美货”。结果,当我们游行完了,晚上回去一统计,却 发现我们的生活资源有90%来自美国,从价值构造到日常生活,从教科书到洗发水,都是
从美国批发来的。离开了美国,我们就无法生活。没有美国,即使我们生活不致于崩溃 ,至少也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水平突然跌落。“抵制美货”是一个急中生智的口号,我们
随口喊了出来,却没有想到它是多么自相矛盾。在某种意义上,“抵制美货”就等于明 明白白地走进死胡同。可见,简单化的民族主义情绪实际上缺乏一种知识上的诚实性。
我们的抗议缺乏必要的知识和思想上的准备,缺乏基本的知识逻辑的支持,从而成为一 种被羞辱以后单纯的、过度的情绪反射。
对挨炸作响应,重要的不应在发泄我们受辱的情绪,而应该是对于我们的被支配性 的清醒认识,以及一种真正对于被支配的克服的可能性的认识。我们对于挨炸所作出的
强烈反应,由于没有知识的有效组织,因此它必然是混乱和不稳定的,也必然很快就会 化为乌有,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它难以真正成为历史的记忆,难以真正
积累为思想资源。
这些年来,西方的知识在不断地对我们进行“说服”,这种说与被说的过程,就是 一个不断地征服和改造的过程。我们的知识、话语在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
种变化的程度恐怕是连我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这种变化的结果是使我们丧失了基本 的立场,丧失了我们真实的知识,使我们迷失了自我,变成了对于西方的知识的简单臣
服。甚至连一些最激烈地反对西方殖民主义话语的人,实际上也已经被说服了,因为我 们今天所使用的反抗的资源已经完全是西方资源,完全是西方的概念和知识。中国有句
古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西方的Logos代替了东方的道,我们今天只能道西方之所 道,言西方之所言。甚至我们很多人把改革开放简单地理解为对于美国的模仿,理解为
奴隶对于主人的模仿。然而,如果仅仅是奴隶般的模仿,如果没有通过主体的改造,并 且如果没有经过一种认识上的断裂,那么我们就无法真正获得认识和历史的解放。我们
过份乐观地谈论全球一体化──天下大同,而没有认识到全球一体化是美国主导的跨国 垄断资本主义不可阻挡的扩张,是美国全球干预和支配的深化,这种干预和支配已经从
政治、经济的方面,逐步深入到对于日常生活的渗透和控制。在我看来,值得忧虑的反 而是,今天在这种单极的全球化过程中以及面对这样一种全面的支配,没有产生一种抵
制的力量。从80年代开始,我们知识界简单地、毫无批判立场地接受60年代美国的现代 化理论,同时我们片面化地理解全球化,而不是历史地、辩证地理解全球化的过程。我
们把现代化和全球化完全中性化、抽象化、非历史化了,我们只看到西方现代化的历史 ,而看不到东方殖民化的历史。我们抽象地谈论英国的自由主义传统,把自由主义当成
一个先验的、普遍的东西,而不是把它作为一个历史的、具体的东西来看,而且也从根 本上忘记了自由主义的哲学基础是承认知识的有限性的经验主义。我们应该从英国的历
史、知识和思想传统中来看待和评价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而并不能把它当成一种先验 的、绝对的、无条件的推论。我们天真地谈论“300年文明”,然而,离开殖民地和工人
阶级被奴役的历史,就无法谈论英国资产阶级自由的历史,离开殖民地和工人阶级的被 掠夺,就没有英国资本主义的繁荣。实际上,甚至离开英美的贸易保护主义的具体历史
就无法谈论贸易自由主义──自由贸易,这个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基础和核心。我们 从来没有想要去看一看西方文明的另一面,好象这是与我们的历史和现实无关的东西。
斯诺(C.P.Snow)说:“大量英国财富来源于黑奴贸易──人类混乱肮脏的历史中最为 肮脏的一页。父辈们的这些罪恶使我们的孩子们,也使别人的孩子们受到惩罚。”我们
向往北美的繁荣,却忽视它是以另一个美洲──印第安人的美洲的被摧毁和黑人的被奴 役作为代价的。不仅如此,我们知识界还普遍地产生了这样一种误置:我们错误地把工
人和农民当成了印第安人和黑人。
历史是连续的,昨天的历史还在今天继续。西方的繁荣建立在东方的贫困之上,第 一世界的发达建立在第三世界的落后之上,今天发达的国家在昨天是宗主国,今天非发
达国家在昨天是殖民地,我们怎样可以把这种发达/不发达、殖民/被殖民的历史分开 呢?事实上,我们对于资本主义的过去的赞美,不仅是对于过去的历史的美化,而且同
时也是对于今天的现实的粉饰。同时我们也只有了解昨天的历史,才能够理解今天的现 实。今天我们的世界观有着严重的、甚至是根本上的缺陷。正如汪晖所说的那样,比起
五四的世界图景来,我们今天的世界图景是不完整的。在我们今天对于世界的观察和理 解中,只有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而没有欧洲殖民主义的历史。实际上,我们完全
是用西方的知识来看待世界历史和这个世界的现实的,也就是说,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 世界已经从我们的记忆和理解中被抹除了。从文学方面来说,我们今天的“世界文学”
是由诺贝尔文学奖所颁布的文学秩序;与之不同的是,在五四时期,鲁迅等人并没有把 英美文学置于他们文学理解的中心位置,他们的世界文学广泛地包括了东欧、北欧等弱
小民族的文学,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弱小民族的主体地位,以及我们与这个世界发生 联系的方式。今天我们的国际学术活动基本上是一种以西方为对象的“学术贸易”,具
有浓厚的消费和买办的色彩。然而,在五四时期,鲁迅、周作人、茅盾等人对于世界文 学的介绍中,是有着鲜明的主体意识的。在今天,我们是不是更应该去关注亚洲、非洲
、拉丁美洲等第三世界的知识?因为不是第一世界而是第三世界的生活体验和知识,对 于我们才是真正切己的和具有启示意义的。
轰炸事件无疑是对于西方文明的一个严重的伤害,它是西方文明的一种自噬的行为 。它说明了西方文明是多么傲慢疯狂,说明了东西方心理上的极端隔膜。美国人不知道
《中国可以说“不”》只是个别哗众取宠之徒的商业炒作,那种“民族主义”只是一种 “行为艺术”,只是一种人间喜剧,它与中国思想界、知识界毫无关系。美国人不知道
中国人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热爱美国文明。这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理想化的爱,用白桦的一 个词就是──苦恋。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对于中国的精英们来说,梦中的天堂、生活
和精神的归宿就是美国。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别无选择的。如果说今天中国人还相信什 么,还热爱什么,甚至于还有什么“终极关怀”的话,那么只有一个答案。也正是这样
,对于我们来说,美国的伤害才是真正致命的。这种疯狂的爱受到挫折就会产生过度反 应,就会转变成幻灭和绝望。美国的轰炸把中国推到深渊边上,使其处于一种极端痛苦
、难堪的折磨之中。尽管我们对于美国高科技和“精确打击”的无限崇拜和信赖使我们 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我们宁愿欺骗自己:这是“误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至
少从我们的心理、我们的立场和我们理想的知识逻辑来说,这确实是一次误炸。
这是一次“错误的轰炸”,同时也是一次危险的轰炸。这一次轰炸炸毁了最基本的 国际关系准则。它炸毁了秩序,炸毁了文明。我们毫无怀疑地使用西方的知识,运用西
方的逻辑。我们对于全球化的乐观态度,我们对于美国“知识经济”话语的毫无批判的 附和与起哄,我们对于人权概念的简单的、片面的认同。所谓“意识形态的终结”,所
谓“历史的终结”,西方资本主义已经成功地掩盖了殖民主义的血腥历史,已经成功地 掩盖了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深刻矛盾,已经成功地掩盖了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严重
冲突,以致于我们把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的发展历史简单地说成是“300年文明”。美国 实用主义地对待人权/主权的游戏规则和联合国等国际机构,这些游戏规则完全是由西
方制订的,可是长期以来已经被弱势的东方认同和接受了,成为了一种普遍的规则和价 值标准。这本来只不过是一套西方的游戏规则,我们却早已经把它当成了天经地义。美
国和西方列强对南斯拉夫和中国使馆的轰炸,实际上意味着西方在疯狂地摧毁它自己文 明的基础。由于这一轰炸事件,恐怕对于那些即使无限信赖和崇拜美国的人来说,美国
也已经变得古怪起来了,变得不可预测了,我们再也无法预知它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这一次的轰炸完全摧毁了这个世界信任的基础。然而,野蛮、顽劣的资本主义恰恰是
靠一套信用制度──也就是韦伯(Max Weber)所说的形式的合理化来支持的。然而,在 今天,这种外在的合理化也已经被美国和西方自己轻易地摧毁了。在韦伯看来,资本主
义在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也就是说,资本主义是形式的合理化 和实质上的非理性的奇妙结合。实际上,在现代,工具理性日益凌驾价值理性之上,工
具理性支配着价值理性。然而,结果到今天,资本主义将工具理性这种外在形式的合理 性也摧毁了。由帝国主义所支配的全球化的结果,在今天看来就是由于它失去了任何制
约的力量,因此成为了超级大国的为所欲为,它撕去了没有必要的文明伪装,成为了赤 裸裸的霸权主义,不仅使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稳定感和安全感,而且使得文明本身已
经彻底地丑恶化了。
物极必反。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资本主义的自噬,在这种野蛮的自噬中产生了苏联。 在今天,这个世界已经丧失了一种必要的健康力量,它需要这样一种健康的力量,因此
也必然会产生这样一种健康的力量。今天,新文明的起点和曙光还在远处,我们一时还 难以看到。怎样才能使世界变得合理一些,怎样才能使脱缰的暴力找到一种制衡的力量
,抵抗之力在哪里发生生长,我们无法预知。曾经,共产主义是从西方文明内部产生的 一种对于恶劣的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力量,但是西方资产阶级却把共产主义妖魔化了,
西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把共产主义说成是一种邪恶的东西。我们不需要简单的对于资本 主义的道德批判,马克思主义也并不是从道德上来批判资本主义的,而且马克思本人对
于资本主义的肯定要多于批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实际上,共产主义与其说是资本主 义的敌人,还不如说是资本主义的拯救者。共产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批判者与反抗者,同
时又正是它为资本主义提供了刺激与活力。今天当这种抵抗与控制之力消失以后,资本 主义原始的、野蛮的本性又重新苏醒了,驯服的资本主义又重新退化为恶劣的、野蛮的
、丑陋的资本主义。我们今天的知识界还无力把轰炸事件的寓言意义和预言意义阐发出 来,然而,这一事件无疑会对中国未来文明的发展产生微妙的,同时也将是深远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