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正气 - 2015/6/1 19:28:46
2015-06-01 18:08:35 来源:红歌会网 作者:新罗夫人
外祖母的精彩而又跌宕的人生深深吸引和感动着我,把外祖母的生平写成文字是我长久以来的人生计划,当我的生活和思想以及行动可以独立后,我终于开始了断续的、漫长的访问记录编辑过程。我抓住每一个机会,写信、打电话、QQ聊、走访外祖母的亲戚朋友同志,帮助捡起被外祖母丢失的历史片段、到图书馆找有关书籍、照片和报刊一一对照验证。最真切的还是到外祖母家里面对面倾听她的亲口叙述,适时的追问和纠错以及延展思绪。 年迈的外祖母一直认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抗日战士,不大愿意回忆往事,她说,像她这样的战士千千万万,哪能都写成书呢?那些牺牲的烈士才是真正应该回忆和纪念的。耐不住我锲而不舍的热情,思维已经不大敏捷的她才断断续续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但是,那追忆的过程往往很痛苦、很伤感,聊着聊着,她会哽咽说不出话来,她的回忆里有太多的流血牺牲和艰难困苦,让我这样的和平年代长大的人无法想象。
她是医生,目睹了无数战友的断臂残肢和鲜血淋漓,目送一个个如花一样的鲜活的生命凋谢,无声无息的被抬走草草掩埋在原野山岗,而有些为国捐躯的无名战士甚至不得不弃尸荒野与山川作伴,在日月星辰映耀下化作灰土,只留下坚贞的精神永存。在东北抗日斗争最艰苦卓绝时期,因为药物奇缺,她不得不在野地里为负伤的战士做无麻醉手术,至今,她仍忘不掉那骇人心魄的惨叫声,说到这里,她的残手竟然痉挛起来。她自己的身上共有17处明显的大大小小的伤疤,她的右手断了两个手指,一条长长的深深的伤疤从手掌连到肘部,这使她不得不长年戴手套遮丑并成为左撇子,我曾经认为我的左撇子是遗传自她,她坚决否认:她是负伤后才不得不改用左手。她曾经被近爆炸弹炸成严重的脑震荡,瘫痪了大半年才逐渐恢复知觉,至今还时不时的犯头痛病,她还患有严重的耳鸣,高音贝的尖叫声一刻不停的伴随着她,时常会在梦中被噪音惊醒,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因为浑身伤痕累累,她从不到公共浴池洗澡,一年四季穿长袖衣服。
我一度很羡慕她精彩的人生经历,甚至埋怨自己生不逢时,妄想若是早生70年,也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外祖母说:“战争是最惨无人道的事,若不是走投无路,有谁会拿命上战场厮杀?都曾是父母的掌中宝贝,谁不愿意过吃得饱穿得暖的安宁幸福的生活?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时光吧。”
思想陷于往事中的老人泪水长流,这让我感到很内疚,无法继续询问下去,担心情绪会影响她的健康。于是,这段故事往往就断了。妈妈因为担心外祖母的健康问题,坚决阻止我再骚扰她。我很踌躇,不知应不应该继续把我的计划做下去。我把外祖母的只言片语收集起来然后扩编成故事,但是至今还不能系统编成。
外祖母17岁加入共产党,因为反对日本侵吞韩国,组织参与了一次大规模的校园罢课暴乱,被日本当局缉捕,20岁的她不得不逃亡中国。在东北抗日斗争进入最艰难的时刻,她成为新鲜血液补充到游击队里来。在一次伏击战斗中,她打伤了一名日本军官,她紧紧追赶并与之展开白刃格斗,也许是敌人已经负伤的原因,最后,活下来的是她。不过她也付出了丢掉两根手指的代价,日本军官在垂死时刻狠狠的砍了她一刀,在她的胳膊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很多人为银幕英雄“兰博”的英雄气概折服,却不知70年前,就在长白山密林之中,一名20岁的女青年在战友的协助下,自己给自己的缝合处理伤口,因为游击队里没有其他医生。她必须在感染之前处理好巨大的伤口,否则细菌会在几天之内结束她的生命。在日本残酷的围剿下,抗联几近全军覆没,部队化整为零分散行动,外祖母被安排在山区老乡家里躲藏,这就是我的外祖父家。数月后,她毅然徒步跋涉几百里渡江过境到苏联抗联营地归队。
1945年春,根据雅尔塔会议之规定,苏联大批部队源源不断调往远东,150万苏联红军准备对日本关东军进行最后一战。外祖母被分派给第一方面军红旗集团军。苏军兵强马壮,并不需要外祖母这样的游击队员加入战斗,司令部需要她做向导和联络官,他们的进军目标就是日军关东军重兵防守的军事重镇牡丹江。8月9日凌晨,苏军冒着滂沱大雨开始作战攻击。作为向导,外祖母乘坐T-34坦克行进在突击队最前面,她探出半个身躯辨别茫茫延绵的大山,这样做很容易遭到地雷爆炸的伤害或是敌人的伏击,但是她仍然勇敢的把地图铺在炮塔上,用话筒指挥先头部队的前进方向。我曾经质疑这样做的必要性,其实只要在路口观察一下就可以了。她说:这么做多少也有意气用事,年轻气盛的她在宣誓她的归来、展示她的存在。这里曾经是他们与日军周旋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们被日本鬼子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她和她的的战友远比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更强大,复仇的怒火正在心中集聚升腾燃烧。
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苏军的坦克撞倒大树强行穿越,在树木折断声和坦克的轰鸣中,强大的苏军铁流滚滚,迅猛前进,势不可挡,摧毁吞噬一切障碍。行进至穆棱河一代,苏军遭遇到第一次猛烈阻击,日本军队凭借坚固的工事堡垒负隅对抗。苏军的火力强度远超日本军队,天上有轰炸机和强击机狂轰滥炸,地上成群的坦克横冲直撞,榴弹炮震耳欲聋,火箭炮像冰雹一样砸在日军阵地上,整个天空像被火烧红了一般,日军阵地一直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爆炸声轰隆隆连成一片,地动山摇,浓烟滚滚,外祖母第一次见到现在战争的雄浑壮阔的场面。日军的阻击火力根本打不动T34坦克的装甲,苏军坦克往往开到地堡前抵近射击,一炮就把地堡轰上天。或是使用喷火器械,将地洞里的日本人烧成黑炭。外祖母坐在指挥装甲车上探出半个身子,冒着四处横飞的流弹,手握无线电台话筒呼叫引导炮兵轰炸,炮弹和火箭弹从头上呼啸而过,精确的落在敌人的阵地上,将曾经狂妄骄横的日本兵炸的人仰马翻,几无还手之力。
部队进至牡丹江市外围,外祖母已经失去向导作用,一向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她又申请做前线卫生员。她身背救护箱紧紧跟随战友们一起冲锋陷阵,随时准备救护受伤的士兵,尽管她带着醒目的红十字袖标,但是那只是西方骑士的战斗规则,野蛮成性的日本军队对这些救死扶伤的医生从来豪不留情。总攻击开始了,苏军战士高喊“乌拉”,高擎战旗,奋勇冲向日军阵地,日军残余以更疯狂的火力阻击。她救护完一个伤兵,看见不远处一个旗手中弹倒下,便勇敢地冲上去,那个人的胸部已经被打成了空洞,牺牲了。
对于苏联军队来说,军旗是至高无上的的,决不能丢在地下,更不能被敌人缴获。外祖母拾起军旗旋风一样向敌人阵地冲过去,她立刻成了火力集中点,一连被地上的泥泞、藤蔓和石头滑拌了几个跟头,但是她犹如战神附体,除了手臂有些擦伤外竟然毫发未损。她一口气冲过敌阵地抵达火力死角区,却猛然发现战友们已经被日军火力压制住,根本没有冲上来,她预感即将在劫难逃了。很快,就有机枪向这边扫射过来,附近也有日本兵哇啦哇啦的喊叫声。她怀抱苏军战旗向树林里猛跑,侥幸躲过一劫。在淅淅沥沥的风雨中,她悄然的穿行在茂密的树林中,绕过日军据点向着陡峭的主峰奋勇攀登。一个小时后,红色苏军军旗插上了主峰。
山下战事正酣,山上军旗猎猎,苏军根本没有攻下敌阵地,日军正在进行有效抵抗,苏军军旗却已经在敌阵地核心高高飘扬,一时成了战场奇观。外祖母搂着冲锋枪隐蔽在巨石之中守护着战旗:军旗是苏军至高无上的荣誉,决不能让鬼子抢去。山下隐约传来«国际歌»,那是苏军为鼓舞士气用高音喇叭放的属于全世界劳动人民的战歌,日军也针锋相对的放起了«君之代»,仿佛为自己奏响祭奠彻底失败的哀乐。很难说这次插旗行动对战斗进程有多大影响,无论对于苏军还是日军,那不过的山顶上的一个小红点,双方都不大予以理会,继续眼前的生死攻防缠斗。但是,在我的眼里确是气壮山河的壮举,因为她完全可以不竖起军旗,躲起来等待战友,她竖起战旗的举动是在蔑视战场上的所有日本鬼子,是傲气冲天的示威。我设想她高高的站在巨石上,手扶战旗旗杆,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她却说:其实她一直在趴岩石下打哆嗦,阴雨打透了了她的衣衫,而山顶处风又急。再说插旗已经是冒险了之举了,她必须时刻防备日本鬼子的攻击。她在凄风冷雨中、在敌人的核心处,守卫军旗坚持到傍晚。直到苏军彻底攻下敌阵地,才将在山上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的外祖母解救下来。
战斗处于胶着状态,两军各自据守阵地对峙,一辆苏军坦克在进攻途中被反坦克炮击中,发生殉爆,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一个坦克驾驶员带着浑身烟火跳出坦克,躺倒在地上痛苦的挣扎。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了,日军密集的火力阻退了苏军的进攻。躺在坦克后面的那位负伤的驾驶员举起的那只的沾满鲜血的手无望的摇动求救,而隐蔽在堑壕里的苏军战士只能远远的观望着。外祖母紧了紧皮带,悄然爬出战壕,像一个穿山甲滚下山坡,像鲶鱼一样悄无声息的滑过土坎。路程是她早已观察好了的,她沿着一条小水沟匍匐前行,高高的蒿草遮蔽了日军和苏军的视线,在弹道交错,子弹横飞的战场,外祖母悄然而快速的在泥水里前进。
接近余烟未尽的那辆坦克了,她瞅准时机,猛然起身跑向坦克,纵身扑倒在坦克背后隐蔽处,随即有机枪子弹打在坦克上,装甲铛铛做响。外祖母躲在坦克残骸形成的火力射击死角里,爬向那个负伤的苏军战士。
雨后的骄阳分外炽烈,那个负伤的战士仰躺在草丛里,一只手还在有气无力的摇着,是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锲而不舍的求救。他的身上已经被大火烧得灰黑,衣服被烧烂,头发被烧焦,脸部骇人的肿大,腹部还在流血。外祖母爬到他的身边,先检查一下他的伤情,然后为他的腹部敷止血药,再用纱布捆扎。那个战士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但是战友的来到使他可以发泄极度的疼痛了,他开始呻吟起来。外祖母边忙着手里的操作边轻声安慰他:“坚持住,马上就把你送到医院。伤的不重,你能活下来,回家就能见妈妈了。”
外祖母帮那位伤兵侧躺着,她自己与他背靠背,一条打成环的麻绳绕过外祖母的后颈部经胸前穿过腋窝再经过伤兵的后背,绕过他的腋窝反向的套在后脖颈处,然后外祖母拼尽全身力气翻身,把伤兵滚到后背上,这是苏军战地救护的标准方法。那个伤兵个子不算高,但是也足足大了她一圈,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外祖母告诉他,要忍住痛,把脚向后蹬,协助她快速离开这危险之地。他俩开始移动了,像个八只脚的巨大的昆虫。考虑到伤者全身大面积烧伤的病情,为了防止感染,回程不能再走相对安全的那条小水沟,她要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拖着她的战友走完近200米的路程。
很快就爬出了坦克的死角,二人完全暴露在敌我双方的视线下,外祖母叫了那位伤兵一声,两人齐心合力拼尽全力向本军阵地爬去。运动带来的痛苦使得那位伤兵在她的背上发出撕心裂肺的低吼,可是为了活命他的双脚还要拼命的往后瞪。这个巨大的移动的生物体是不可能完全被蒿草遮盖住的,敌人的子弹很快就打了过来,噗、噗、噗的打在不远处的湿土里。外祖母说:那一刻,她的心都凉了,她以为就要被乱枪打死了,而这是胜利的前夜,她是多么盼望能够看到日本鬼子投降之日啊。苏军也已更猛烈的射击掩护他们的战友,刚才还稀稀落落的枪声顿时响成了一片,最后连大炮都不甘落后的响了起来。有一辆苏军坦克轰鸣着边射击边冲过战壕来接应他们的战友。坦克绕到她俩的身后,用钢铁身躯挡住敌人的子弹。几个苏军战士冲出来,拽住外祖母的胳膊,一路小跑把他们拖进战壕。
外祖母已经累得虚脱了,闭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卫生员赶紧检查她有没有负伤,触到隐晦出,她赶紧捂住胸部叫到:“我没事,赶紧抢救伤员。”当外祖母喘过气来时,那位伤员已经被转运走了。他的生死她一直不得而知,她也不知道他是谁?在战场上类似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他们都只是在恪守自己的职责。
战斗持续一天半夜,双方都打得精疲力竭,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天明之后一定是一场恶战,外祖母拔出刀拭了试刀锋,月光下的战刀闪着寒光。背后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T34坦克高昂着炮口从黑暗中钻出来,援兵赶到了。大队的坦克和不计其数的苏军步兵马不停蹄连夜向日军据点发起进攻,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负隅顽抗的日军进行最后的一击。外祖母接受命令,向盘踞在堡垒中的日军喊话劝降。外祖母在高音喇叭里的日语广播与隆隆炮声一起在战场上空回荡。顽固的敌人用机枪将喇叭打坏,喊话声停顿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负隅顽抗是无济于事的,你们的天皇已经投降了,日本已经战败了,苏军优待俘虏,请日军尽快缴枪投降,你们的妻子儿女老父老母正在等待你们回家,不要再打了,美军还会丢下更多的原子弹…。”
牡丹江战役是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战,是远东战役中最残酷最激烈的厮杀,双方投入50万兵力,苏军大获全胜,抗日战争遂宣告胜利结束,二次世界大战的帷幕徐徐在牡丹江落下。外祖母奉命身背战刀,高举冲锋枪与战友们兴高采烈的站在炸毁的堡垒顶上欢呼,战地记者把这一幕永远记录在次日世界各地的新闻报刊上。
阅兵是苏军的传统,就在硝烟未烬的战场上,集团军首长对这些英勇善战的战士进行了检阅。站在队列里的外祖母的眼泪一直在流,心潮澎湃汹涌,壮志豪情洋溢。她的父母被鬼子杀害了,她的祖国被日本侵吞了,她不得不为生存而战,为此,她牺牲了一切:健康、青春、爱情、学业、无数次的与死神檫肩而过,每天与血与火打交道。…如今属于她自己的只有一枝枪、一把刀,一套军装和一件行李。
战争终于结束了,日本战败了,她站在胜利的军队里,她是胜利者,她昂头挺胸骄傲地在首长面前走过。远东战役期间,她没有亲手打死过一个日本兵,也没获得勋章和嘉奖,但是她依然自豪而骄傲,跻身于这世界最强大的军队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荣耀。从她跨国参战起,一直悲催的被日本鬼子压着头打,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不停地急行军,为的就是摆脱日本鬼子的追剿。而今在强大的苏联红军的打击下,仅仅十几天内,百万关东军彻底灰飞烟灭。从进军东北的第一天起,她就像一个好奇的观众探出身睁大眼睛兴高采烈地观看日军被猛烈的炮火狂扁,搞得同战壕的苏军战士以为她是战场新手,不断提醒她注意安全。每打掉一个日军的堡垒,她都会大声而且疯狂的用朝鲜语咒骂一句。我问她骂的是什么?她没有回答,继续她的回忆,我想:大概是一句很粗俗的语言吧。
她一直以胜利者自居,无论中国还是苏联抑或朝鲜还是韩国,只要取得一些什么成绩:如中国第一颗卫星升天,加加林翱翔宇宙,韩国经济腾飞,朝鲜核试,她都会为之精神振奋。因为那是她和她的战友们浴血奋战换来的,是从日本鬼子手里夺回来的。她对日本的一切恨之入骨,至今,她仍然坚持认为日本人都是身高一米五的小个子丑八怪,打心眼里蔑视日本人。妈妈听外祖父说过:光复之后,一个日本女特务往医院里扔炸弹,外祖母从二楼办公室一跃而下,追上后一阵拳打脚踢,然后薅着头发把满脸是血的女特务从雪地里拖了回来,女特务躺在地上挣扎着并连声的叫骂。外祖母就在外祖父的眼前,把脚狠狠地剁在女特务的胸口上,又飞起一脚踢在那个人的眉心,一个大血包顷刻间涨了出来,那个日本特务顿时抽搐佝偻成一团再也不做声了。外祖父说,那一刻,外祖母的脸上凶光毕露,令人不寒而栗。80年代中日友好时期,日本医生到医院来交流访问,她像躲避瘟神一样避而不见。市委、市政府、卫生局等领导组织召开欢迎日本友人莅临指导大会时,她一个人回到昔日的战场祭奠她的战友。我在上学放暑假期间,曾经试图用日语跟她对话,以便纠正发音,她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不要在我面前说鬼子话!”
满心欢喜构想自己的未来的外祖母却没有想到:不久,战争将再一次来临并且差点儿夺去她的生命;在重庆,蒋介石正忙于调兵遣将进军抢夺东北,阴云密布,山雨欲来,解放战争的序幕正缓缓拉开。她还没来得急洗去征尘,不得不再一次拿起了枪加入了战斗。其时,她有机会跟随苏军回到苏联生活,也可以回朝鲜过和平安宁的日子,但是她的直接领导和他的恋爱对象先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怒不可遏的她愤然留在了中国欲与国民党反动派死磕到底。
外祖母特别鄙视蒋介石集团,说那就是一群祸国殃民腐败无能的小丑败类。而后来毛主席指挥的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并奇迹般扭转乾坤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让她留在了中国并为之继续努力奋斗。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上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万里之外的莫斯科庆祝会场上,她飞身跃上主席台,抢过话筒,面对同学激情四射的演讲,欢呼庆祝新中国的诞生,她的脸上洋溢无尽的喜悦,把双手向空中高高举起,那只残缺的右手带着雪白的手套,象征着坚韧不屈的爱国精神。
她的房间里挂着一幅作家肖军赠送的手书: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还有她自己手写的毛主席诗词:七律·到韶山——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一把军刀挂在条幅旁,无声的述说曾经的烽火岁月。
2000年,我有幸陪同外祖母在参加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5周年大会,外祖母有如下发言:…“中华民族渴望世界和平,但是绝不惧怕战争。如果有人把战争强加于我们,或许我的老迈身躯拿不动枪了,但是我的孩子会挺身而出,就像我们当年一样,英勇无畏的保卫祖国。”外祖母摘下眼镜,抬头挺胸,握紧拳头向上高举,铿锵有力的高呼:“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会场里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或许,外祖母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干部,她过于任性。当初一个20岁的女孩子跨国参战就是任性;在苏军占领东北期间,因为国民党代表污蔑抗联是土匪,作为翻译的她竟然与国民党代表在苏军卫戍区司令部会客厅里厮打起来:在解放战争中负伤后,她没有经过组织同意擅自留在了苏联学习也是任性,以至于她回到中国后的一段时间里竟然是“黑人”,若不是巧遇老首长,她还不一定继续“飘”多长时间;在中苏交恶期间,她亦不大掩饰与苏联的千丝万缕的牵连,这也成为后来被打倒、被下放的罪证之一;在文革中,她的女儿因为大嘴被打成反革命被留校审查反省期间,她竟然踹开房门,在工宣队和红卫兵面前抢回她的孩子;而她在与造反派的公开辩论中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对方打的满脸是血;中日友好期间,她拒不接受交流互访,令市委书记市长很难堪。她的一生并没有得到多少荣誉表彰。她箱子里的勋章是1947年苏军追赠的,她手里一大堆的政府及民间组织授予的各种奖章奖状多是退休后得到的。
在家里,外祖母也不是一个传统意义的贤妻良母,她闪电般与外祖父结婚,婚后却因为性格迥异而争吵不断,那个时代朝鲜族丈夫打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结果往往是外祖父被爆打。或许是外祖父让着她,更可能的原因是她受过正规的擒拿格斗训练,外祖父根本就打不过她。她与外祖父离婚后,相看两厌,老死不相往来,却与小姑子们相处得跟姊妹一般,也经常在经济上周济她们。她与外祖父一直在一个户口本上,两人的法律关系一直是夫妻,他们根本就没有办什么离婚手续,外祖母一向对各项规章制度的羁绊束缚不屑一顾,而且这一辈子她也没有用到户口做什么。她与两个女儿的关系也不甚融洽,依我看来多半是外祖母对于自己的女儿过于严厉苛刻,但是她却与学生们相处甚好,她的弟子们到她的家里可以任意掀开锅找饭吃,或是在她的家里留宿。而已经退休的妈妈坐到她的床上却遭到她的训斥,说妈妈永远带着老郑家的不良习惯,好在妈妈已经习惯了,不大往心里去。她的工资很高,却不帮助妈妈和小姨,她说:她的女儿有能力自力更生。她的钱大部分被她捐给了山区小学校。她的遗嘱交代,待她身后,要把政府分给的房子交还给政府,小姨很羡慕她的大房子,外祖母说:“你们不是都有房子住?要那么多干嘛?租出去剥削穷人吗?”。她已经90多了,至今不肯与小姨一块居住,小姨不得不每天打电话问候,倘若因故打不通,小姨便会发狂,不惜上班时间开车到外祖母家里来探望究竟,便会遭到外祖母的训斥:“你的脑子里只能装有这点私事儿是吗?某某案子还没有破吧?”小姨说:“那不在她的辖区范围内。”“外祖母鄙夷的说:“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吧?你这车是政府的,你们连衣服都是国家发的,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要保障老百姓平安。”
外祖母对我很耐心友好,不厌其烦的回答我的追问,说到高兴处,会和我一起蒙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娓娓叙旧,她甚至动情的唱起了少女时代的流行歌曲。在幽静的深夜,古老的座钟滴答滴答的响,把我带回到70多年前,穿越到长白山林海雪原的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