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11 09:57:36 来源:侠客岛微信公众号 作者:刘鹤
今天,被习总称为“他对我很重要”的高层财经智囊、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鹤,荣获中国经济学界最高奖——孙冶方经济学奖。获奖论文就是2012年刘鹤发表的论文《两次全球大危机的比较研究》。文章发表于2012年第5期的《比较》杂志,对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和2008年爆发的国际金融危机做了比较研究。文章蛮长的,侠客岛(ID:xiake_island)做了压缩,但也有四千来字,不过满满的都是干货。
两次全球大危机的比较研究
刘鹤 本次危机爆发之后,我们一直在思考这次危机可能延续的时间、可能产生的深远国际影响和我们的对策。从2010年起,我们开始启动对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和本次国际金融危机的比较研究,邀请了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社科院、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北京大学等单位的研究人员参加,这些单位都完成了十分出色的分报告,本文是此项研究的总报告。 两次危机的区别点 1.人口结构不同。 大萧条期间的人口年龄较轻,中等收入者比重偏低,受教育程度也不高。而本次危机发生的时候,人口的年龄已大大提升,特别是发达国家普遍进入老龄化社会,中等收入者比重上升,受教育程度提高,福利化制度和人口年龄因素造成劳动力的市场适应性减弱,人们更乐于维持现状而不是变革。 2.技术条件不同。 大萧条发生在第二次技术革命之后,而本次危机发生在第三次技术革命之后,在两次技术革命之后,人类技术进步的程度大大提高。特别是在军事领域,核武器的发展使得主要国家具有相互制衡的能力,鲜有国家寄希望于通过世界战争解决国家利益争端。相反,核力量造成的“恐怖平衡”成为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因素。 3.发达国家的经济和社会制度发生了进化。 大萧条后,资本主义国家吸收社会主义理论,社会保障制度在发达国家普遍建立,宏观经济管理制度从无到有且日趋完善,经济和社会发展建立了稳定器和刹车系统。另外,本次国际金融危机发生后,基于对上次大萧条的认识,主要发达国家政府都对经济进行了快速的直接干预,在较短时间内改变了经济自由落体的状态。因此,本次危机对经济和社会的短期损害还没有达到上次大萧条的程度。 4.全球化的程度不同。 在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的框架下,各个国家之间的相互依存度大大提高。目前全球的货币制度以纸币为基础,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替代了传统的金本位制度,资本市场开放的程度大大提高,跨境投资现象比较普遍,跨国公司的全球布局使得单个国家的利益和其他国家的利益更加交融。虽然会有保护主义的思潮和损人不利己的种种行为出现,但是这些做法将损害本国政府、企业和居民利益,因此将是短命的。 5.新兴国家崛起和全球经济格局不同。 上次危机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危机,欠发达国家受到严重的外部震荡,但只有消极接受的无奈,没有力量拉动全球经济回升。而本次危机截然不同,全球力量出现了结构性变化,在发达国家内需下滑的时候,世界出现新的经济增长发动机,这些国家的巨大需求对经济下滑的拉升作用加大,全球经济危机可能从中心扩散到外围,但是从外围折射到中心的力量巨大。 两次危机的共同特点 通过比较研究,关于两次危机的共同之处,我们侧重于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进行归纳。初步得到十点结论,简要描述如下: 1.两次危机的共同背景是都在重大的技术革命发生之后。 从技术革命发生到产生危机的时间大为缩短,1870年以后发生的电力技术革命到发生1929年的危机间隔了60余年,而1980年以后发生的信息技术革命与本次金融危机之间只隔了30余年。其警世意义在于,今后当重大的技术革命发生之后,不仅需要认识它的进步作用,抓住它带来的机遇,同时也要充分意识到重大变革会随之出现,充分估计震动性影响和挑战。 2.在危机爆发之前,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经济繁荣,危机发源地的政府都采取了极其放任自流的经济政策。 1929年大萧条之前,柯立芝总统实行了以放任自流著称的经济政策,创造了著名的“柯立芝繁荣”。在本次金融危机发生之前,在强大的产业和金融利益集团作用下,从克林顿到小布什政府也都采取了经济自由化的政策,美国经济确实出现了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长久的繁荣。在两次繁荣期间,经济的自由放任和企业家创新精神的发扬互为补充,推动着经济的高增长,但也与后来危机的发生存在某种逻辑关系。十分明显的是,发达国家已经出现了制造业的衰落,越来越多的劳动者已经无法适应产业结构的快速变化,过度负债的经济模式已经充满风险。 3.收入分配差距过大是危机的前兆。 两次危机发生前的另一个共同特点,是较少数的人占有较多的社会财富。最突出的表现是,生产资料名义所有权和实质支配权分离,权力集中到虚拟经济领域极少数知识精英手中。分配差距也不仅表现在一个国家内部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而且表现在传统的发达国家和新兴市场国家之间。在全球化和互联网全面发展的过程中,世界经济形成了相互依赖的三角形循环,新兴市场国家成为全球制造中心,资源富足国家提供原材料和能源,发达国家通过负债消费,拉动新兴市场国家产能利用。 4.在公共政策空间被挤压得很小的情况下,发达国家政府所采取的民粹主义政策通常是危机的推手。 技术变革和分配差距扩大造成的心理压力,往往会引起社会公众的不满,在执政期内无力改变现状和选票政治的推动下,政府倾向于更多地采取民粹主义政策宣示,安抚民心。民粹主义承诺改变了大众的福利预期,加大了对政府的依赖,也放松了自己的奋斗决心,是效果极其负面的腐蚀剂。致命问题是,一旦大众的福利预期得不到满足,社会心理很快发生逆转,并形成蔑视权威、拒绝变革和仇视成功者的强烈氛围。与此同时,超出收入能力的过度财政负债和福利主义相应成为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在政府和民间相互影响,其破坏力在目前的欧债危机中得到充分体现。 5.大众的心理都处于极端的投机状态,不断提出使自己相信可以一夜致富的理由。 两次危机前的产业神话和收入分配出现的巨大差距,往往导致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心理状态出现变异。改变其社会地位的急切心情,使大众都开始追求一夜暴富,人们宁愿相信各种投机奇迹,人类本性中的贪婪和健忘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没有多少人可以经受泡沫产业的诱惑,社会心态浮躁具有普遍性,在宽松货币环境和以提高杠杆率为实质的金融创新助推下,大量举债进行高风险投机,产生了巨大的资产泡沫,大萧条前主要是股市泡沫,这次危机前是房地产泡沫。 6.两次危机都与货币政策相关联。 大萧条前,泛滥的信贷政策引起了股市的泡沫和投机的狂热;在这次危机前,美联储极其宽松的货币政策、金融放松监管和次级贷款都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使得经济泡沫恶性膨胀。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1929年大萧条还没有明确的宏观经济理论指导,而本次金融危机则是宏观经济政策长期服从于政治选举目标。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货币当局对宏观经济形势都缺乏准确的理解。 7.危机爆发后,决策者总是面临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和经济问题政治意识形态化的三大挑战,市场力量不断挑战令人难以信服的政府政策,这使得危机形势更为糟糕。 大危机在人的一生中往往仅会遇到一次,决策者缺乏经验,又总是面临民粹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和经济问题政治化这三座大山,政治家往往被短期民意绑架、被政治程序锁定和不敢突破意识形态束缚,这几乎是普遍的行为模式。同时,在市场大幅波动中获益是大金融资本的逐利本性。在一些国家软弱的政府政策面前,国际金融市场力量往往起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作用,这种力量又与在野的政治力量相结合,使得当政者处境岌岌可危。特别需要强调的是,两次危机中的市场力量从来都是高度政治化的力量。如果仅从经济角度认识问题而忽视其政治属性,就会犯重大的判断性错误。 8.危机的发展有特定的拓展模式,在它完成自我延伸的逻辑之前,不可轻言经济复苏。 危机往往从经济大幅跳水开始,由泡沫破裂走向失业率攀升,由经济困境加重转向社会矛盾激化,由经济社会领域转向政治领域乃至军事领域。在这次国际金融危机中已经出现了这种迹象:美国金融危机一度出现缓解,但欧债危机却出乎意料地全面恶化,系统风险迅速上升,全球经济可能由此进入第二轮危险期。同样,当国内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向外部转移和推卸责任。上次大萧条最极端的情况是希特勒通过民选方式上台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目前,欧债危机正在深化,中东形势很不确定,经济、政治、社会、历史、文化等方面的冲突相互交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本次危机可能出现的重大风险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9.危机只有发展到最困难的阶段,才有可能倒逼出有效的解决方案,这一解决方案往往是重大的理论创新。 大萧条后,世界在绝望中发生了凯恩斯革命。在这次危机中,虽然凯恩斯理论再一次获得生命力,但人口老龄化、全球产能过剩、资源约束强化所导致的潜在生产能力下降,加上劳动力市场更加“粘性”,使单纯扩张总需求的政策撞到天花板。同时,全球通缩压力、欧洲主权债务恶化等导致的负面效应显现,全球经济又一次进入十分困难和复杂的境地。世界出现的总需求萎缩和资本、技术与劳动力在全球宏观配置失衡的局面,加上一些国家的经济增长陷入绝境,既带来本国的社会政治问题,也快速向全球传染,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尚无明确思路。 10.危机具有强烈的再分配效应,它将导致大国实力的转移和国际经济秩序的重大变化。“基辛格定律”可能被再次验证。 基辛格在他的名著《大外交》一书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世界每隔百年会出现一个新的全球大国。这个判断可能被两次危机所证实。大萧条后世界经济重心由欧洲转向美洲,美国在世界经济中发挥主导作用,美元占据支配地位,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诞生,世界经济政治格局发生重大变化。这次危机发生后,全球发展的重心向亚太地区转移,二十国集团(G20)平台产生,世界实力对比正在急剧变动,国际经济秩序正在发生变化。 三点政策思考 考虑到我国加快推动经济发展方式转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历史背景,在诸多可以选择的政策建议中,这里主要想提出三点思考。 1.树立底线思维方法,对危机可能出现的最坏场景做出预案。 比较研究的结论和目前欧债危机的加速恶化形势告诉我们,必须树立底线思维的思想方法,对危机态势做最坏的准备,同时努力争取较好的结果,既要应对突发性外部冲击和震动,又要做好应对危机结构性变化的长期准备。 2.把握我国战略机遇期内涵的重大变化,谋求中国利益和全球利益的最大交集。 本次危机发生后,全球进入了总需求不足和去杠杆化的漫长过程,我国的战略机遇则主要表现为国内市场对全球经济复苏的巨大拉动作用和在发达国家呈现出的技术并购机会和基础设施投资机会。我们应牢牢把握这些实质性变化,认真分析我国与大国经济体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所出现的巨大利益交集,明确提出解决全球增长困境问题的方案,在外部条件明朗化后稳步加以实施。 3.集中力量办好自己的事,抓好重大课题的务实超前研究。 无论国际风云如何变幻,集中力量办好自己的事是我们应对外部巨大冲击、实现我国和平崛起的根本之策。我们要借鉴历史上大国崛起的经验,警惕卷入不必要的国际事件,切实集中力量、重点突出,扎扎实实地办好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