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瓶梅》的性描写

《金瓶梅》是一部很有价值的文学作品这一观点，为越来越多的人（包括中国人和外国人）所接受。但是，由于书中性描写较多，而且描写得很具体、细腻，因而几百年来直至今日，始终摆脱不了“淫书”、“秽书”的贬谓，尽管从它问世以来就有人称赞它。

事实上，《金瓶梅》之所以版本众多，在上层社会及文学界广为流传，中、下层社会未见过的人千方百计想见到它，甚至不惜花高价购买，历代政府严禁版行而又禁不住，其最重要的原因恰恰正是在于它的性描写，社会学价值还在其次。因为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书并非《金瓶梅》一部，而《金瓶梅》何以影响如此之大!

1985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删节本《金瓶梅词话》（删19174字）定价12元; 齐鲁书社1987年1月出版的删节本《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删10385字）定价25元; 而1989年6月仍由齐鲁书社出版的未删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却定价高达175元。不就是多了一万多字的淫秽描写嘛。

那些说《金瓶梅》是“淫书”、“秽书”的人，是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对性问题不感兴趣，真的讨厌这类描写? 也许未必尽然。

“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刘达临:《性社会学》第十八页。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３月版，下同）。人要活着，必须吃饭；要延续后代，就必须有男女之合。如果人没有食欲，不思饮食，就只好饿死；如果没有性欲,不思男女之合，则无后代，人类照样只能走上灭绝之路。也就是说，食欲性欲，乃是人的本能。随着文明的不断发展与进步，人类的饮食已远远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以维持生命，而是讲究吃得好，吃得卫生，除了维持生命、增强体质之外，还当着是一种享受。同样，男女之合也早已非止延种接代一个目的，而更重要的是为了获得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满足，获得精神生活的欢愉。实际上，男女之合以获得欢愉为主要目的、延种接代为次要目的这一客观事实，早在由猿进化到人的时候就已形成，因为人类女子再也没有动物雌性的发情期，任何时候都有性的欲望。只是随着历史的前进，文明的发展，性爱的内涵与层次越来越高而已。到了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延种接代的目的更进一步降为次要的了。

奥古斯特．倍倍尔说：“在人的所有自然需要中，继饮食需要之后，最强烈的就是性的需要了。”（《性社会学》第十～十一页）也就是说，人对性的需求与对饮食的需求一样重要、一样迫切。但其表现形式却不一样。人对饮食的需求，只需讲究色美味香、时常变换一下花样以求符合身体需要即可。而对于性的需求，则内涵要丰富得多，这是人类高境界、高层次的精神生活的内容。如果认为人对性的需求仅仅是男女之合，那么这种需求与动物并无两样。事实上，男女之合只是人对性的需求的一部分，而所占比重又因人而异，越是文化素质高的人，所占比重越小，其更大的比重则放在夫妻之间的爱情与艺术欣赏中。这是对文学艺术作品中有关性爱描写感兴趣的高层次读者。艺术欣赏能力较差的低层次读者，对性爱描写的兴趣更浓，而且其中一些人可能不能正确理解。也就是说，同样的性爱描写，有的人可能当着一种艺术享受，一种美的享受，一种性需求的满足；而另一些人则可能因此而胡思乱想，甚至付诸行动犯性错误乃至性犯罪。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无论什么人----除生殖系统发育不健全和性功能有毛病的人以外----，对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性爱描写不会不感兴趣。如果谁要想使人们对性爱描写不感兴趣，那正如路德所说的：“如果有人想抵抗自然的需要，因而不去做他想做和该做的事，那就犹如一个人希望自然界不再是自然界，希望火不会灼人，水不会打湿东西，希望人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一样。”（《性社会学》第十一页）,实际上是办不到的。这就是性爱描写能使文艺作品广泛流传、经久不衰的顽强的、也是永恒的社会心理基础。而人们对政治的关心却并非永恒：当政治清明，社会风气积极向上时，人们关心政治，热心社会公益事业，朝气蓬勃，充满美好的憧景；当政治腐败，社会风气不正时，人们感觉不出希望之所在，便不会关心政治，也不热心社会事业，没有理想，思想空虚，就只讲究个人吃喝玩乐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则人们主要心思在为生计而奔波上，对性的需求降为次要的（但并不是不需要）；如果吃饭穿衣不成问题，则人们的主要精力自然就转移到对性的需求上来了。所以，以前有人说爱情是文艺创作的永恒主题，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性爱描写⑴是文艺作品能够得以广泛流传的最重要原因，但其社会效果有好也有坏，是应当予以审慎对待的。一般来说，性爱描写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为了塑造人物、突出主题正常反映生活的（既然性需要是人类第二大需要，在文艺作品中有所反映应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是正当的；另一类则纯粹是渲染具体细腻的性行为动作、着意刻划生殖器形态，这就是诲淫的黄色作品了；第三类则是介于二者之间的格调不高的作品。毫无疑问，对于诲淫的黄色作品应当坚决予以取缔，对炮制者应当毫不留情地予以坚决打击；格调不高的作品应尽量不让其出笼，出版系统应以高度的责任感把好关。问题是正当的性爱描写同样会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效果,我们应当怎样对待? 罗素说：“回避绝对自然的东西就意味着加强，而且是以最病态的形式加强对它的兴趣，因为愿望的力量同禁令的严励程度是成正比的。”（《性社会学》第203页） 无数事实都证明了罗素的话是正确的，因而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正确疏导，形成一个正常的社会性心理基础。

《金瓶梅》中有关性的描写，如果抽出来孤立地看，实实在在是典型的诲淫黄色内容。但它却是《金瓶梅》有机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就这些描写而言，很难否定《金瓶梅》作者的低级趣味，但也可明显看出，作者的动机并非诲淫，而是为了塑造人物和突出主题：塑造一个极端纵欲，在性行为方面特别自私、完全只为自己发泄兽欲而丝毫不管他人痛苦的人面兽心的西门庆，以突出反映明末淫靡成风的、污浊的社会风气和妇女处于被蹂躏、遭践踏地位的主题；同时也是对自宋代以来虚伪理学思想的反动。当然，也不排斥作者为了他的作品能够得以广泛流传而加强了性描写的可能性。

因此，《金瓶梅》不应当算作“淫书”、“诲书”一类。但这并不是说其中露骨的性描写是对的，相反,这些描写严重地影响了作品应有的价值。同时，承认《金瓶梅》不是淫书、诲书，是就其主流而言，并不等于承认其中的淫秽描写对读者没有影响。但又不能因为这些淫秽描写就把《金瓶梅》禁锢起来，关键是我们应当如何对待。弄珠客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 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弄珠客在这里所说的读《金瓶梅》生怜悯心、畏惧心、欢喜心、效法心, 主要就是指的读了其中的淫秽描写，而并不是指《金瓶梅》的全部内容。在多层次、广范围的读者群众中，菩萨、君子、小人、禽兽都是会有的，但这并不影响《金瓶梅》的面世：原本只供研究者使用，公开发行则用经过删节处理的普及本。

供研究者使用的本子不宜删节，因为全本与删节本的读后印象是大不相同的。只读删节本而不读全本，就只是觉得西门庆好色，纵欲，妇女没有廉耻感和节操感；读过全本之后，则认为西门庆不仅是好色、纵欲，而是一个极端纵欲、在性行为方面只顾自己发泄兽欲根本不管他人痛苦的禽兽! 比如葡萄架一节对潘金莲的蹂躏，李瓶儿经期强行交合，在妇女身上烧香马儿，以及只顾自己欢愉不管妇女痛苦的莫明其妙的花样等行为，无不说明了这一点。同时感觉到了妇女被蹂躏、遭践踏的地位，比如多次描写到妇女对不堪痛苦的忍受、虽然苦苦向西门庆求饶而西门庆却根本不予理睬;与西门庆的淫乱虽然不甚情愿但又不得不屈服等。从而增强了对妇女的同情感和对西门庆的憎恨感。但全本必须严格控制，决不能落在一般读者手里，更不能落在只图牟利的小书摊主手中。即使是专门研究者，也不能热衷于其中的性描写，更不能专注此点，因为这毕竟不是好内容，虽然有塑造人物、突出主题的效果，但其诲淫的坏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近几年出的几种本子,都是删节本，供研究者用嫌内容不全；给普通读者阅读又嫌删得不够。而且只删不加，对于那些对突出主题有关的内容读者无法了解，原著本来应该有的社会效果大为削弱。因此这些本子还不是理想的本子。

英国著名性科学家霭理士说：“性冲动在许多情况下也是可以加以指导和控制的，有些人不愿意承认那么多，固然是眼光短浅，”“要知道性冲动有一个特点，和饮食冲动大不相同，就是，它的正常的满足一定要有另一个人帮忙。讲到另一个人,我们就进到社会的领域，进到道德的领域了。在任何方面的行为，谁都没有权利来损人利己，谁也没有权利替人出损人利己的主意。”（霭理士著，潘光旦译注《性心理学．第一章绪论》第4、5页．三联书店八七年七月版）。只要我们平时加强思想教育和性科学知识教育，引导得法，是可以形成一个能够正确理解性爱描写的社会心理基础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的作家、艺术家，在需要反映性爱问题时，应当正常反映，不能为了迎合人们的性需求心理而着意渲染，更不能本来与主题无关也硬塞进一些莫明其妙的性描写。

注：⑴．本文所说的“性爱描写”，指的是广义的性爱描写，包括：

①．纯精神爱情或男女之间的友情；

②．精神与肉体相统一的爱情；

③．非正当爱情（如婚外恋等）；

④．只有肉体关系而无爱情的性行为；

⑤．一切其它性爱行为，如见到美貌异性时所产生的好感等。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