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议

皇亲衰败，这个不为一般人所注重的问题，在《金瓶梅》中并未着意渲染，而只是轻描淡写地描画了几笔。但，它却暴露了晚明社会的一个重大的社会现实问题。

第45回①写白皇亲家去当螺钿大理石屏风和铜锣铜鼓，“要当三十两银子”，伯爵对西门庆说:“哥,该当下他的。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风，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西门庆担心白皇亲会来赎，“伯爵道: ‘没的说，赎什么? 下坡车儿营生。及到三年过来，七本八利相等。’”当下之后, 谢希大来看见,“说道: ‘哥，你这屏风买得巧，也得一百两银子，少也他不肯。’”当应伯爵告诉他屏风连铜锣铜鼓一共才当三十两银子时，“那谢希大拍着手儿叫道: ‘休说屏风，三十两银子还搅给不起这两架铜锣、铜鼓来。……’”（第660━661页）。屏风就算五十两吧;“三十两银子还搅给不起这两架铜锣、铜鼓来”，铜锣铜鼓就算三十两吧。那么，总共至少也值八十两银子，但却只当了三十两银子，而且还是自己开口要的价。这说明白皇亲已经处于困境，急需花钱，否则，不会降低62.5％的价格来典当。“下坡车儿营生”, 说明白皇亲只会越来越衰败。

在这里，问题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但却没有作者的一句议论。借应伯爵这个一贯消息灵通的人道出白皇亲的家庭境况，借谢希大这个帮闲道出螺钿大理石屏风和铜锣铜鼓的实际价值，恰到好处，令人信服。实际价值与当价一比较，加上应伯爵的介绍，更重要的是典当这一事实，白皇亲这个衰败皇亲、破落纨绔子弟的形象便活脱脱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乔五太太在西门庆家对吴月娘等人说:“……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子孙，轮着别门侄男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门户。”（第43回,第644━645页)。一个当今皇上东宫贵妃娘娘的亲姑妈, 而且贵妃娘娘的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也就是说，乔五太太是东宫贵妃娘娘的唯一长辈亲人，竟落到了这种地步! 依靠撑持门面的不过是一介乡民乔大户。

在这里，这个问题通过妇女轻闲自在的唠叨家常表现了出来。

第35回写道: “贲四道: ‘……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拿银子跟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应伯爵道: ‘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五被人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如今手里弄得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着热馒头。’西门庆吩咐贲四: ‘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第541页)。向皇亲向五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人同他争地土，并告到官府，为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弄得无法，只好典地卖房。在正常情况下，谁敢惹皇亲? 就是到了官，官府护还护不过来哩，谁敢要皇亲的钱! 在这么一种窘境中，向五还要包占妓女，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唉! 如此纨绔子弟，安得不败!

皇亲衰败，意味着什么呢? 无可置疑，这是表明了当时的朝廷腐败无能，权奸与阉奴柄国，朱明统治摇摇欲坠，皇室是泥马过江，有些自身难保，散居各地的外戚，更是鞭长莫及了。用这种手法来表现朱明皇朝危在旦夕，比直截了当的几句议论更为有效。

这就是表现技巧的高超所在。

①．齐鲁书社1987年1月第1版《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本文中全部引文，均引自此书。

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稿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