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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密的逻辑思维 ━━《金瓶梅》的特点之一《金瓶梅》之所以能被不少人推崇,是因为它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金瓶梅》同在它以前出现的各类小说的重要区别,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选取家庭生活作为长篇小说的创作题材,并通过家庭生活反映社会现实,揭露社会问题。《金瓶梅》首次通过平平常常的家庭生活,反映出了现实社会众多的重大社会问题,并描绘出一幅丰富多彩的风俗人情画,这就是《金瓶梅》的最重要和最主要的艺术成就。其历史意义与艺术价值便是为后来者开辟了一个创作长篇小说的新领域。而其诙谐明快的对话语言,成功的白描手法,细节描写中严密的逻辑思维等,则给后来者树立了一个借鉴的典范。 这里只讨论一个问题: 从《金瓶梅》对《水浒》的修改看《金瓶梅》严密的逻辑思维。 《金瓶梅》借用《水浒》中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并合谋毒死武大的故事,分支演绎成书。但《金瓶梅》并没有原封不动地借用,而是进行了恰到好处的修改。现在我们来看《金瓶梅》对这个故事的描述。 在第一回,作者便分别交代了西门庆、潘金莲、武大三人的长相、为人、出身,以及潘、武婚姻的来历。说西门庆是一个“风流子弟, 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只为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① 说裁缝之女潘金莲被卖在王招宣府中习学弹唱,王招宣死后,又转卖到张大户家中继续习学弹唱,“长成一十八岁,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遂收用了。”(第32页)“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乎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第32━33页)。一个美貌妖娆的妙龄女子,且又识字会弹唱,深谙风月中事,却嫁了一个“身上粗糙,头脸窄狭”(第31页)的矮子! 因此,“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 ‘普天下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 ’”(第33页)。当武松来到她家,她见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第35页),便不免有上一番胡思乱想,武松却并没有接受她的挑逗,但金莲仍是不甘寂寞,并未死心。 西门庆是一个“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淫浪”,有着“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第2回, 第52页)的风流浪荡、成日眠花宿柳的风流子弟,潘金莲是一个“黑黑真 黑真 赛鸦令鸟 的鬓儿,翠湾湾似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 粉浓浓红艳腮儿, 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第2回,第52页)的风流美女,又一直不满意自己的婚姻,始终梦想着找一个称心郎君。那么,他二人一见倾心便是可想而知的了,读者一点也不会感到突然。而潘金莲的身世经历,西门庆的个性为人,在那种封建社会里是极其普遍的,一点也不会使人感到奇怪。西门庆不惜花钱,千方百计地去勾引潘金莲,也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如果开头不对西门庆、潘金莲、武大作一介绍,则会显得突然。王婆的出场,是故事后面部分所必需的,而且出场也很自然;王婆帮人勾引良家妇女的本事及她见钱眼开的性格,是符合身份的。潘金莲开始并不知道王婆的安排就是圈套,但当西门庆向她进攻的时候,她却并未毅然拒绝,半推半就地一步步入了巷,这也是符合潘金莲思想性格的。“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 ‘你两个做得好事! ’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 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累我! 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说得一声: ‘干娘饶恕! ’王婆便道: ‘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王婆催逼道: ‘却是怎的?快些回复我! ’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 ‘来便是了。’王婆又道: ‘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都已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 ‘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 ‘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巾,掠与西门庆收了。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起身道: ‘奴回家去吧。’便丢下王婆与西门庆,踅过后门归来。……”(第4回,第81━82页)。从这段描写可以看出,潘金莲没有断然拒绝西门庆,那是因为她确实不满意同武大的婚姻而又爱上了西门庆,但她还是感到这种做法是耻辱的,是对不住武大的,因而“羞得要不的”,也“不肯拿甚的出来”做表记,但在王婆的威逼之下,又不得不答应以后每日来陪伴西门庆,因而不得不“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 和西门庆做一处”(第4回,第84页),内心却是“自知无礼”(第5回,第90页), 这种描写充分表现了一个初次与人通奸的少妇的矛盾心理,是符合人物心理变化特征的,没有半点令人生疑的地方。后来由于天天通奸,二人逐步发展成“恩情似漆,心意如胶”(第4回,第84页),“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每日“巴不的他(武大)出去了,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第5回,第90页),以致武大捉奸时潘金莲还提醒西门庆从床下出来打武大夺路溜走,说明潘金莲的心已在西门庆身上了。这种发展过程也是可信的。 武大得知消息的途径和方式,也是合情合理的,捉奸时被踢中心窝的描写,事先已有伏笔:西门庆魁梧,武大矮小,这也是不会让人生疑的。武大病倒之后,潘金莲不理他,并由悄悄变成公开地去同西门庆玩耍快活,武大无奈,只得“叫老婆过来,分付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 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第 5回, 第92页)。武大此举,目的是希望妇人好好伺候他病好,但正是此举加速了他的死。“这妇人听了,也不回言, 却踅过王婆家来, 一五一十, 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 ‘苦也,我须知景阳岗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我如今却和娘子眷念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 却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 ‘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到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什么主见? 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既要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西门庆道: ‘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王婆道: ‘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耽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西门庆道: ‘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 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 ‘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什么东西? ’王婆道: ‘如今这矮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却把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 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事,半年一载,等得夫孝满日,大官人娶到家去。这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 此计如何? ’西门庆道: ‘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 “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功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 ’”(第5回,第92━93页)。这段文字,把西门庆由害怕武松到下定决心害死武大的心理转变过程以及引起其转变的外因内因都描写得清清楚楚,表现得十分自然;而武大想用武松的威信促使潘金莲好好伺候自己早日病好,也是自然之理。象王婆这种人出这种狠毒主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为她这种人要的是钱,“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第5回,第93页),只要有钱,她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武大死后不久,西门庆便将潘金莲偷娶回家去了。 再看第二回的一段描写: “却说本县(清河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却得二年有余,赚得许多金银,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一来却怕路上小人,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头武松,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第48页)。而武松感知县留用之恩,“小人得蒙恩相抬举, 安敢推辞? 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第48页),满口答应了去东京的差事,并立即起身走了。这段描写在书中显得是十分自然随便的,毫无有意铺陈之嫌。但正是这段描写,为故事的发展设下了两枝伏笔。一是,如果武松不走,西门庆与潘金莲就不敢通奸,就不可能出现毒死武大的事;二是此处提一下县官是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那么后来写他受贿制造冤案就更加令人深信不疑,更加有说服力。 武松从东京回来,发现哥哥已死,当即着手调查,并写呈子告状,因“知县、县丞、主簿、典吏,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第9回,第151页),同时又收受了西门庆的贿赂,而不予问理(第151页)。武松无奈, 只得自行寻西门庆报仇,却走了西门庆,误伤了李皂隶,武松变成了被告。西门庆“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上下典吏也使了许多钱”,“务要结果了他(武松),休要放他出来”。(第10回,第156页)。幸遇东平府府尹陈文昭,“极是个清廉的官”,武松才得免一死,刺配孟州去了。 陈文昭本待要提取西门庆、潘金莲、王婆等人根勘审问的,但西门庆及时央了蔡京人情,蔡京致书陈文昭,免提了。自此,西门庆与潘金莲无忧无虑地做起长久夫妻来了。 武大之死,便成了无告的沉冤! 围绕着武大之死,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在顺情顺理的严密逻辑中发展。正是由于严密的逻辑,才使情节显得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逼真,那样地无懈可击,就象是我们亲身生活在那个时代耳闻目睹的一样。叙述文字显得是那样的平常,就象是一位闲人在漫不经心地讲述一件刚发生不久的事,没有半点粉饰和渲染的痕迹。就是这个在作者笔下表现得极为平常的故事,却蕴藏着不平常的份量,揭露了两个重大的社会问题: 首先是揭露了狱讼黑暗。从这件案子中,我们根本就看不到法律,决定案子如何判定的因素是金钱和人情,其次是长官意志。 其次是揭露了奴婢制度与包办婚姻制度的罪恶。潘金莲是一个使女,没有自己的人权,更谈不上人身自由,完全听任主人摆布,被主人随心所欲地占有之后,又不负责任地给嫁了一个极不相配称的人,因而潘金莲常怀不满,意欲思迁,这是致使武大蒙难的最根本原因。如果潘金莲嫁的是一个如意夫君,就不会有武大被毒死的事发生了。 这些并不都是《金瓶梅》的功劳,因为故事来源于《水浒》。现在我们来看《金瓶梅》对《水浒》的几处修改,然后方可说《金瓶梅》的逻辑思维严密。 首先是一个大改动: 《水浒》是武松当时就杀死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为哥哥报了仇,祭了灵;《金瓶梅》改成走了西门庆,误伤李皂隶,潘金莲在西门庆家一根毫毛也没动着。这一改动是为写作《金瓶梅》服务的,要是不改,当时就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特别是西门庆,《金瓶梅》就无法写了。因而这一改动没什么好多谈的。 因为有了这一大情节的改动,跟着就有两处修改: 县官断案和府尹断案的情节。这是随大情节改动而改动的(不改后面的故事就不好发展),也没什么好多谈的。 现在看不改并不影响故事发展而又改了的几个地方。 介绍潘金莲的身世经历,《金瓶梅》的叙述前面已经引出,现看《水浒》② 的叙述: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 (第24回,第279页)。 相比之下,《水浒》的描写有两点不佳: ⑴.张大户怀恨潘金莲,因而将她嫁给一个极不相配的人,这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报复,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何还愿意倒赔房奁? 是怕没有房奁武大不要? 显然不是,象武大这种情况得配潘金莲这样年轻美貌的女人,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又不要他出一文钱,怎会再去追求房奁! ⑵.“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如此描写,看起来潘金莲似有一些节操,或者至少可说她还有一点选择,可能是嫌大户年老或是人长得不好(书中没有交代大户年龄与长相),至少她还没有为大户的富有所动。既如此,她又何以随便嫁了武大? 而紧接着写潘自嫁武大以后就偷人养汉,似乎显得有些突然。而《金瓶梅》改写成张大户一直喜欢潘金莲,自己年老多病,主家婆又容不得潘,张大户担心自己死后心爱的人吃亏受苦,因而暗赔房奁,要找一个忠实可靠之人嫁出去,这是合情合理的,令人信服的。张大户为何要把自己心爱之人嫁给武大这个极不相配的人呢? 因为他还要早晚看顾潘,而武大正好住在张宅中,日后来往极其方便。如果张大户把潘嫁给一个相配的如意郎君,那他要潘作自己外室的打算岂不是要落空? 因而这也是合情合理的。《金瓶梅》交代了张大户已年过六十,收用十八岁的潘金莲,潘并没有反抗,这里给了读者一种暗示: 潘是无可奈何才不敢反抗,因为她是使女,只能象牲口一样任主人摆布。这对于她之所以嫁给了武大,是能作出较好解释的。而《水浒》却写了潘金莲的反抗,主子尚敢反抗, 而且取得了胜利,那她为何不反抗嫁给武大这件事呢? 还有,《水浒》对潘金莲的身世经历只笼统地说了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二十余岁。而《金瓶梅》却加写了不少: 潘是裁缝的女儿,因潘裁过世早,家中生活困难,九岁上就卖到王招宣府中习学弹唱,王招宣死后,又被转卖到张大户家,仍然是习学弹唱侍候主人。这段加写,突出了潘金莲的奴婢身份和从小以色事人的生活道路,为她以后性格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此处不改写并不影响故事的发展,完全可以不改,但却改了。作者修改此处的妙处,便一目了然了。但,此处修改也有一失,而且是一大失: 将一个出身于劳动人民的奴婢的反抗精神抹煞得干干净净。当然,作者站在他的立场上并不认为是失,否则便不如此改写了。 潘金莲在王婆家上当入巷与西门庆第一次通奸成功后,王婆推门入来的情节,《金瓶梅》的描写前面已经摘引,现在看《水浒》的描写: “当下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 ‘你两个做得好事! ’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 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 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 ‘干娘饶恕则个! ’西门庆道: ‘干娘低声! ’王婆笑道: ‘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 ‘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 ‘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 ‘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 ‘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去了。’便踅过后门归家,……”(第24回,第303━304页)。 现在我们来看它们的不同。《水浒》上写王婆入来,“怒道:……西门庆道: ‘干娘低声! ’”;《金瓶梅》写王婆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 ……”。从“怒道”和“西门庆道: ‘干娘低声! ’”可以看出,《水浒》上写的王婆入来后是大声说话的;而《金瓶梅》则明确写的是“低低说道”,并增加了“大惊小怪,拍手打掌”几字。这一小小改动,使情节更加符合逻辑了。因为西门庆和潘金莲在王婆房中通奸,本是王婆设计安排的,她怎么会大声嚷闹,让别人也知道了? 别人知道了对她并没有好处而只有坏处。她故弄玄虚的目的,只是为了制服潘金莲,从而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而决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所以,《金瓶梅》上“低低说道”更符合逻辑些。《金瓶梅》增加“大惊小怪,拍手打掌”几字,更显得王婆狡猾,好象她事先并不知道此事,这样更能迷惑潘金莲,使她更害怕,更易制服。增加这几字,能更有力地揭露象王婆这一类帮闲媒婆的丑恶嘴脸。 第二点不同是: 《水浒》写道: “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 ‘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金瓶梅》写道: “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说得一声: ‘干娘饶恕! ’王婆便道: ‘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那妇人羞的要不的, 再说不出话来。王婆催逼道: ‘却是怎的? 快些回复我! ’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 ‘来便是了。’”很明显,这一改动才使潘金莲象一个第一次与人通奸的样子,而《水浒》的描写倒似潘金莲是一个老手一样。当然这里的修改改得好。 第三点不同是: 《金瓶梅》在“西门庆道: ‘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后面加了“婆子道: ‘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西门庆收了。”《水浒》上没有这段文字。加上这一段文字,就能进一步表现王婆的老练圆滑,进一步表现潘金莲初犯时的矛盾心理和做贼心虚的心情。 第四点不同是写潘金莲离开王婆家的情景: 《水浒》写道: “那妇人便起身道: ‘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金瓶梅》写道: “那妇人起身道: ‘奴回家去吧。’便丢下王婆和西门庆,踅过后门归来,……”。《水浒》的描写让人感到潘金莲当时就与西门庆、王婆一条心了,出口就骂武大;而《金瓶梅》却让人感到潘金莲并没有马上就同西门庆、王婆一条心。这一改动比《水浒》的描写更符合逻辑,更符合人物的心理。 西门庆在席上有意扫落筷子之后的情节也作了改动。《水浒》写“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 ‘官人休要罗唣! 你真个要勾搭我? ’西门庆便跪下道: ‘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楼将起来。”(第24回,第303页)。《金瓶梅》写: “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 ‘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筷,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 ‘怎这的罗唣! 我要叫起来哩! ’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 ‘娘子可怜小人则个! ’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 ‘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西门庆笑道: ‘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第4回, 第79━80页)。《水浒》的描写,西门庆完全按照王婆的计策行事,并不掩饰筷子落地的事实;《金瓶梅》描写西门庆装不知道筷子掉了,这样更能迷惑潘金莲,显示了西门庆的奸诈狡猾。《水浒》写潘金莲说道: “官人休要罗唣! 你真个要勾搭我? ”然后,“便把西门庆楼将起来,”这种描写让人感到,似乎潘金莲已迫不及待,叫西门庆不要罗唣,快来吧!《金瓶梅》的描写让人感到,潘金莲尽管爱西门庆,乐意同他调情,但一旦涉及性关系,她还是很慎重的。所谓“贞节女也怕赖皮汉”,遇到西门庆这样一个死皮赖脸的淫棍,她终于半推半就成了俘虏。毕竟潘金莲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这点改动当然更符合逻辑,更符合人物的心理特征。 在《金瓶梅》作者的笔下,潘金莲是一个淫荡、自私、阴险、狠毒的女人,但作者并没有让潘金莲一生下来就是这么坏,而是表现了一个变化的过程。就是变坏之后,也还有些可爱的地方: 天真、活泼,心直口快,聪明、有主见,泼辣干练。上述几处改动,正是体现了这种变化过程中的心理: 她不满意自己与武大的婚姻,想寻求一个称心的男人;见到西门庆以后,产生了好感,但西门庆真的去勾引她时,她既感到高兴,又有些害怕和害羞,同时也觉得这么做不好,有些对不住武大。但通奸的次数一多,也就胆大起来,心也放在西门庆身上了。这种描写是符合情理的。而《水浒》的描写却没有表现出这种过程,让人感到突然。 仵作何九的为人也作了改动。《水浒》中的何九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偷出骨植,留下贿银,并记明出殡日期、送殡人员,给武松留下证据;而《金瓶梅》中的何九却变成了“受贿瞒天”的人。这种改动,一是与作者创作意图有关: 在那个社会,到处都是自私奸诈,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在市井中见不到一个正义之人。二是为后来何十案件设下一枝伏笔,以揭露那种偷梁换柱的黑暗狱讼。 当然,上述只是一个方面,并不是说《金瓶梅》各方面都比《水浒》好。而且,严密的逻辑思维只限于具体细节中,全书通观则有不少矛盾抵牾处(是作者有意错乱还是疏忽出错;或是多人所作拼凑成书;或是由于当时个人创作长篇小说还在草创时期,还没有成型的小说创作理论和审美标准,因此作者重细节真实,轻连贯统一,为了故事便于发展而不考虑前后之间是否矛盾;或是另有别的原因,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也是应当指出的。 ━━━━━━━━━━━━━━━━━━━ ①.齐鲁书社1987年1月第1版《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第13页━14页。本文凡《金瓶梅》引文, 均引自本书,文中只注回数与页码。 ②.本文凡《水浒》引文,均引自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11月第一版《水浒全传》,文中只注回数和页码。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稿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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